那些年，我留台去

黃文德

1994年畢業於國立成功大學化學工程系

2001年畢業於國立成功大學化學工程研究所

目前已定居台灣27年

1988年高三畢業的前半年，我一直對自己未來的人生充滿迷惘，不知何去何從，是繼續深造呢？還是出去社會工作呢？在幾位老師的解惑下，我終於下了決定，選擇了繼續深造。

70到80年代，日本的汽車業和重工業開始強大，日本產品橫掃全世界，那時出現了「向東(日)學習」的經濟口號。那時候我非常想去日本唸書，而曾在美國唸大學的哥哥卻是希望我去美國唸書，然而最小的姐姐也想繼續深造，因為考慮家中的經濟沒那麼好，我最後放棄去日本或美國唸書的機會。

某天在學校團書館看到一本台灣出版的書，書名叫《邁向大學之路》，內容是介紹台灣各個大學的校風、辦學和建築特色，引起我很大的共鳴。想一想我從小到大都是受華文教育，印象中幾乎看的都是台灣的書籍、劉家昌的電影和瓊瑤的電視連續劇，幾乎聽的歌都是台灣的民歌和流行歌曲，加上不少寬中老師曾是留台畢業，而且留台的費用是最便宜，我終於決定到台灣繼續深造去。

好不容易打工攢了點錢，加上家人資助，湊成了馬幣三千元，圓了我出國留學的夢！

我永遠記得離開家鄉的日期是1989年9月5日，那一年我19歲!那天二姐夫開車載我去新加坡機場，父親也跟著去送行。車子緩慢駛去，我不斷回頭看一看自己的老家、那熟悉的古來街景和家鄉的天空，它們漸漸消失在我眼前，我這時才真的回過神來，原來我真的要離開了!離開我19年的家鄉！一路上我始終默默無語……

到了新加坡樟宜機場，現場看到一大群要留台的同學們，著實嚇了我一大跳，竟然留台的同學是那麼多！在學長姐的帶領下，我們終於要出發了！

我依依不捨跟家人道別，進入關卡前，父親再三叮囑我，要我好好用功唸書，不要賭博、吸毒、做壞事，還說我長大了，從今以後要自己負責任了！(沒想到多年以後，這機場的再三叮嚀囑咐的情景，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回憶！)

在走入關卡時，我回頭再看看父親，我忍不住流下積累已久的淚水……

我們乘坐的是台灣華航公司的飛機，是我生平第一次坐飛機，感覺很特別。這三萬英尺的高空飛行，不只載著的是我滿滿的夢想，也載著我不捨的故鄉情啊！

約莫四小時的飛行旅程，突然機長廣播說台灣目前正在下雨，因為氣流非常不穩，要我們坐好，並綁好安全帶。飛機下降時一直碰到亂流，飛機上下起伏很大，嚇壞了一堆乘客。過了二十分鐘後飛機緩慢下降，終於看到一片片綠草點綴著的大地。窗外依然下著朦朧的細雨，然而卻澆熄不了我那追求夢想的心。

飛機平安降落在台灣桃園國際機場，出了關卡，好多留台學長姐老早在大廳等我們了，他們熱烈歡迎我們的到來！分隊後，我們坐上了遊覽車，開往台北市去住宿。一路上的奔波勞累，不少同學都在遊覽車睡著了。我沒有睡，沿途一直看著窗外的風景，而外頭的雨越下越大，天色也慢慢暗了下來。突然心中唱起了那熟悉的歌曲，那就是羅大佑的 《鹿港小鎮》—“台北不是我的家！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。鹿港的街道，鹿港的漁村，媽祖廟裡燒香的人們…….”

隔天學長姐帶我們去參觀中正紀念堂和故宮博物院，最讓我震撼的是參觀故宮時，看到了好多歷史文物，不少巧奪天工的寶物，真的讓我大開眼界，我不得不佩服工匠們靈巧的創作和追求藝術的執著！參觀故宮後，我們到了台北縣金山鄉的救國團金山青年活動中心，學長姐幫我們辦了一個迎新活動，活動主要項目有<童年往事>、<座談會>、<感性時間—薪火相傳>、<團康>、<尋根>，其中<感性時間—薪火相傳>和<尋根>是最讓人感動的項目。<感性時間—薪火相傳>是把燈關了，大家點起手中的蠟燭，主持人開了盞燈，說著感人的話，不少同學因而流下感動的淚水。<尋根>就是要我們點起手中的蠟燭，手中拿著燭火，到外頭去繞一繞，口中還唱著《點燈》的歌；在歌聲中，大家排成人龍，燭火把夜都染成了紅，畫面美得讓人沉醉，讓人久久無法忘懷。

迎新活動後，我們各自被學長姐帶回自己分發的學校！我是被分發到台北縣林口鄉的僑大先修班甲組。之後曾就讀僑大的學長姐把我們各自帶開，做一些課業和心靈上的輔導。他們也幫我們辦了個迎新活動，玩著一些團康遊戲。

僑大是在山上的一間學校，校園湖光山色，綠意盎然，詩情畫意，景色怡人，而且靜謐脫俗，遠離塵囂。僑大的學生都是來自全世界的華僑，其中以馬來西亞的僑生最多，其次是港澳僑生，再來是印尼、緬甸、泰國和美加的僑生。以過去歷史來看，最會唸書的是來自馬來西亞的學生，而在馬來西亞學校當中，尤其是我們寬中生的成績往往是最好，成績常名列前茅。所謂樹大招風，其他學生自然會把寬中生當成他們最大的假想敵人。

分班前會進行一次模擬考試，以成績高低做能力分班，那時甲組理工科最好的人就列入A段班，就是第一班到第五班，其餘都是被列入B段班。模擬考後，我們寬中生成績依然是比較佔優勢，幾乎都被分到A段班前五班。我那時是唸甲組第一班，班上有不少人是來自寬中同期的同學。

學校是以畢業時的總分來分發大學的，成績好的人自然可以優先選擇心中理想的大學來唸。由於想擠進國立大學唸書的人非常多，加上大家的分數相差不大，彼此的競爭是非常非常激烈。在僑大唸書是非常辛苦的，除了唸書外，還是唸書，因為大家都非常用功，誰都不想輸誰，沒有人不把握時間唸書的，常唸書唸到沒時間睡覺。

在僑大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有：一、宿舍每天晚上10點晚點名，桌燈一定自動切掉電力，校方規定我們要上床睡覺。等教官點名離開後，同學們就會不發一聲，小心把椅子搬到走廊上、曬衣間或洗澡間去唸書，而且一唸就唸到凌晨12點，甚至凌晨2點。我住在309號房，每天晚上我也和大家做同樣的事，每晚搬椅子唸書已成為一種習慣動作。二、為了省下用手洗衣的時間，有的同學會用洗衣機來洗，洗衣一次要投十元，大家為了省錢，竟使出不好的方法，在不花錢的狀態下，偷偷洗起衣服來，常害學校必須承擔一些的開銷。三、因為留學生難免會思念家鄉的親人，那時投幣打公用電話回家是非常昂貴的事，竟然有人破解了公用電話的密碼，完全在不使用錢幣下，可以打上免費的電話。之後電信局發現被盜打的情形非常嚴重，告訴了校方，升旗典禮時校方特別跟我們說盜打是要坐牢的，那時大家才知道有多麼嚴重！往後盜打的次數改善了很多，但還是沒辦法完全嚇阻一少部分的人的行為。四、三餐時一桌共坐8人，和我同桌吃飯的同學都是高中的同班同學，我們感情很好，吃飯時除了聊功課外，就是聊生活上的事情。星期六上課只上半天，星期日放假，我們常下山去坐客運，到泰山看平價的兩部電影，那時的電影票是40元看兩片，是不清場的，但是觀眾很多，我們常站著看電影。偶而我們會去台北市玩一玩，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，讓人大開眼界！回僑大時，大夥兒會在山下的轉角小吃攤合買兩包好吃的鹽酥雞，解解嘴饞；那些都是我們最快樂的消遣時光！五、每年秋天，僑大幾乎都會發生可怕的水痘傳染病，結果一傳二，二傳十，很快全校學生都幾乎淪陷，出水痘時臉上、身體和手腳都會出現許多的紅斑、豆疹、水泡和濃疤，而且會發高燒，且全身上下畏冷，並出現倦怠、厭食感，非常難受。那時林口長庚醫院就會出現一堆僑大生看病拿藥的盛況。這種症狀需要一星期才會慢慢痊癒，但是留下的是水痘結痂，要完全恢復以前美麗俊俏的容貌是一個月後的事了！當然我也沒倖免，也被這傳染病折磨了很久！

為了瞭解各個國立大學的特色，有助我以後要選擇甚麼樣的大學，放春假時我分別去了台大、清大、交大、中央大、中興大、成大、中山大。在每所大學內都有就讀的寬中學長姐，我就拜託他們抽空當我的導遊，陪我四處走走看看，讓我能好好去感受每間大學的校園風氣和人情味。那次校園一遊的美好經驗，在我以後選擇大學時，有著非常大的影響。

僑大畢業後，我選擇去台南的國立成功大學(簡稱成大)化學工程系就讀，之所以選擇成大的原因有：一、僑大期末考前天竟然得得到了水痘，最後一天因發燒太嚴重，有一科意外沒考好，總分退步太多，這場意外也讓沒辦法選擇台大電機系或機械系，但是台大其他的系或其他國立大學的電機系或機械系還是能選上的。我考慮了很久，其實我對電機系或機械系並沒有太大興趣，理工科裡我比較喜歡化學，我才選擇化學工程系。那我為什麼會捨棄台、清、交大,而選擇成大呢？原因就是那次的國立大學春假一遊，讓我重新思考唸大學的真正意義！是因為台大很有名？我才選的嗎？除了台大之外，我就不能唸其他學校嗎？唸其他學校，就代表自己未來出路比別人差嗎？台南是美食之都，也是古蹟之都，這裡有濃濃的人情味，讓我留連忘返。加上我考慮自己經濟能力有限，台北和新竹的生活費比台南高很多，我最後捨棄了台清交大學，選擇到台南成大唸大學，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次重大抉擇！

因為買的是最便宜的客運車票叫野雞車，野雞車是沒幫乘客投保保險，出了事不會理賠，所以票價很便宜。1990年的夏天，我花完身上最後的積蓄，買了一張往台南的野雞車車票。車一路往南行駛，外頭開始下起了毛毛的細雨。約四到五小時後，終於到達台南，但是因為是野雞車，它只送我到高速公路的交流道附近，我就得下車。交流道附近是有不少計程車可搭乘，但我身上一塊錢都沒了，只好拎著大包小包的家當，在細雨中一路問人，足足走了近3個小時才到了成大。

跟教官報到後，匆匆忙忙搬進了成大的勝利一舍的一樓宿舍。擦洗身體後，馬上去學校的廣告看板上找工作去，我運氣很好，因為距離開學的日子還有一段長時間，所以工作比較好找，很快找到了送廣告傳單的工作，這是我來台南後的第一份工作。後來我又找了學校的早班工作，另一份工作就是在7-11超市做中班，我就靠這三份工作籌足了學費、學雜費和生活費，而且還存了一些錢。

開學前寬中的學長姐幫我們新生辦了個迎新活動，騎著腳踏車四處去逛廟宇和古蹟，還騎車到台南新化的虎頭埤風景區去露營，晚上我們一邊烤肉，一邊玩團康遊戲，分外熱絡。

姐姐嫁給台灣人，住在台南，大二時我才搬離宿舍，搬去和姐姐住。

那時候大家都說大學的四大學分是畢業前要必修的，那就是學業、社團、打工和戀愛學分。

在課業方面，那時候成大最難唸的系有三大系，第一難的是化工系，第二難的是建築系，第三難的是電機系(也有人說是機械系)。我是唸化工系，每星期至少要交兩、三份報告，每星期五晚上幾乎都要考試，不含學期考。大學畢業前要完成二篇論文，好像在唸研究所一樣。別的工程系，到了大四就沒必修分了，可以專心準備考研究所或準備出國深造；而化工系到了四上還有必修分要修，一不小心就會被當掉，就要唸第五年;記憶中那時還有幾位學長唸到六、七年才畢業的！化工系最難唸的是單元操作(Unit Operations，簡稱單操) ，一直要從大二唸到大四，很多人一不小心就會被當掉，當年是化工系的魔鬼殺手科目，那時我們都說「單操」的意思就是單單一科，就操死人！我個人最擅長的領域是高分子材料與合成、石油化學和塑膠工程，我這幾科的分數總是名列前茅。

在社團學分方面，大一時參加了吉他社和棋社，因為忙著課業和打工，只能一星期上一次社團。到了大二，因為抽不出時間來，從此沒再參加社團了。然而我還是有參與成大寬柔校友會、成大大馬校友會和成大大馬化工校友會的幹部活動。

在打工方面，經驗非常豐富，除了前面說的發廣告傳單、學校和7-11超市的工作外，我還曾在凌晨四、五點時還送過羊乳。寒、暑假時，我曾一天做過4份part- time的工作，後來時間一久，發現體力透支，累得要死。之後我發現原本的一些工作不符合成本效益，在多次研究下，發現教補習班和家教是當時很不錯的打工方式，只要家教多教幾位學生，是比較能賺錢的工作。於是我毛遂自薦到補習班教書，因為經驗不足，試教方式不符合他們的方式，結果沒被錄取，但是我沒有因此而放棄，終於在第三次努力下，有補習班錄用了我。後來經驗夠了，我就轉當家教，開學期間利用晚上時間教書，一星期可教上三名國中學生。寒、暑假時一星期可教上六名國中學生，很慶幸在我教導下，我所有學生的成績都能考上90分以上。大二以後我就沒用過家裡的錢了，完全靠自己的能力攢錢去讀大學和過生活。

在戀愛方面，因為那時候成大是以理工學院為最有名，學校的工程系種類是最多的，自然唸工程的女生特別少，我的班上50人當中，只有五位女生，那時學校男女的比例是七對一，女生少得可憐。所以大一時，在學長們的安排下，化工系常和外校的女生辦聯誼會，聯誼活動多得數不清了。多年以後有幾位同學娶的太太，還是大學聯誼會就認識的對象呢！我因為打工太忙，很少參加聯誼活動，算一算才不過三次而已。到了大四時，打工時經同學介紹，才認識了我的女朋友，愛情長跑七年後，她終於嫁給了我，成為我終身的伴侶。

成大是個很美麗的大學，校園復古而樸實，生活步調沒北部快，然而這樣我才可以放慢速度，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人生。

成大最美的地方是成功湖與榕園，成功湖上的有個小島，用紅色拱橋接連著，湖畔碧草，楊柳垂岸婆娑巧姿；榕園與成功湖相鄰，園中的榕樹更是有名，是成大的景觀地標。兩株榕樹矗立在青綠鬆軟的草坪上，覆蔭廣披，綠意深濃，不論散步、嬉戲或躺臥其下，皆悠閒自在。我最喜歡在校園林蔭小徑漫步，尤其傍晚時分，夕陽漸漸西下，晚霞餘暉照射在天際，微風輕拂，擺動的樹影映照著悠閒氣息，彷彿進入嚮往已久的優美勝地，寧靜而舒適的空間，在大學時期，陪我渡過不少個美好的時光。

時光匆匆，歲月如梭，那位曾經載著夢想努力往前跑的年輕人，轉眼又過了27年。回首來時路，一切都似曾相識。唯一不變的是我還記得故鄉的雲，還記得那些曾經和我交會的熟悉臉孔。

今年是旅台校友會50周年紀念，謹以此文，向我的青春致敬！並獻給我親愛的學弟妹們，想告訴你們：「不要放棄你們追求夢想的勇氣！人生有夢，築夢踏實!」。